[权益] 解读：美国最高法院DOMA & 8号提案判决意见书

热内

一、DOMA判决意见书：

【DOMA】：全称“保护婚姻法案”（Defense Of Marriage Act），是1996年美国国会通过的联邦法律。该法律第二章指出，各州可自行决定是否承认同性婚姻的合法效力，但第三章又将联邦承认的合法婚姻界定为一男一女，即是说：无论各州是否承认同志婚姻，附设在婚姻上的上千项联邦福利（包括联合报税、医院探访权、第一顺位监护权、配偶的护照与移民、遗产继承等）都不延及同志配偶。

【DOMA案】：全称“美利坚合众国 v. Windsor 案”。83岁的Edie Windsor女士四年前失去了40年的同性爱侣，由于她的婚姻只被纽约州认可而不受联邦法律DOMA保护，她需要支付联邦政府35万元遗产税才能继承妻子名下的房产，而如果是异性恋夫妇则分文不出。为此她将美利坚合众国政府诉至法院。



联邦最高法院由安东尼·肯尼迪大法官主写的判决书以5:4的意见结果宣布：国会当年订立DOMA、拒绝给予同性配偶以联邦认可是对少数特定人的公然歧视。DOMA“羞辱”和增加了同性配偶的“负担”，将同性配偶置于“孤立地位”，因而违反了美国宪法第5修正案程序合法和公平保护的原则。DOMA将立即被废止。DOMA案最直接的结果是：Windsor女士将收到一张政府开具的35万美元的支票。

之前曾经介绍过，废止DOMA存在两条法理路径：

① 根据美国宪法第1章关于联邦与地方分权的规定，DOMA是联邦干预了本该属于各州事务的私权立法；

② 根据美国宪法第5和第14修正案关于公平保护的规定，DOMA是剥夺了特定少部分人的民事权利。

最高法院的意见书非常振奋的选择了以第二条路径为主的判决意见，这是极为重大的法理突破，因为它触及到了同性婚姻的理论基石，第一次明确指出同志配偶拥有实现平等的内在合法诉求。尽管联邦此后依然无权决定各州是否承认同性婚姻，但对已经承认的州的同性配偶，联邦将无法再剥夺本属于他们的权益。



整个判决书分为5部分：1）当事人资格；2）是否强化违宪审查；3）程序合法与公平保护；4）联邦与地方分权；5）婚姻的意义。其中第3）和第5）部分尤为重要。

1）当事人资格

任何进入法院的案件都必须是真实的，存在“案件或争议”。由于奥巴马政府明确反对DOMA并拒绝为DOMA辩护，在DOMA是否违宪上美国政府其实是和Windsor女士持同一立场。被告因此主张最高法院在本案上没有管辖权。肯尼迪大法官则正确的指出了：尽管本届政府和Windsor女士在DOMA态度上一致，但双方仍然存在35万元的民事纠纷，因此存在“真实和直接的经济损害”，从而最高法院当然具有管辖权。

判决书也强调，联邦政府放弃为联邦法律辩护的态度是极为罕见的。由国会共和党资助的机构社团只是由于展示了有效的反驳证据，从而才勉强成为这个违宪案件的被告。

2）是否强化违宪审查

美国违宪审查有其自身的程序标准。有的法律尽管是“恶法”，但只要满足了基本的理性基础，仍然可以不被认定违宪。被告方显然希望审查的标准最低，即DOMA存在基本理性基础。但在最高法院看来，DOMA完全不具备理性——DOMA是典型的恶法、完全没有必要、而且明显是由国会制订来伤害同性恋群体的，因此哪怕以最低的标准衡量，DOMA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怪胎，而非精密法律的结晶。

3）程序合法与公平保护

这部分是整个意见书的心脏，肯尼迪大法官的文笔极为优雅，并且完全延续了美国判例法另外两个民权案件Romer（1996）和Lawrence（2003）的思路。在这两个关于反特别对待同性恋法和反鸡奸法是否构成违宪的案件中最高法院都明确指出：无论立法或行政机构，都不得对特定少部分人或弱势群体以伤害的意图实施伤害、或以制度化其弱势地位的意图增加负担。（通俗的来说，就是不能为迫害而迫害，不能因为弱小所以固化弱小）宪法所保证的平等权“必须至少承认一点，那就是国会基于纯伤害某特定非政治主流群体的行为”不能构成歧视该群体的法理依据。肯尼迪称DOMA为传统婚姻法的“罕见偏离”，因为它不但剥夺了同性配偶的所有联邦福利，并且无论“目的还是现实作用”都在强化这一负面结果，“对所有缔结同性婚姻的人它已经构成了一种侮辱”。而对当初的立法者来说这不是计划外的作用，而恰恰是他们追求的效果。因此DOMA本身除了歧视还是歧视。

精彩句子：

“DOMA的主要作用是从州政府认可的所有婚姻中识别出同性的那一部分，然后让它不平等。它的主要目的就是施加不平等，而不是出于提高联邦政府效率等目的。”

“通过在同一州创设两个自相矛盾的婚姻定义，DOMA强迫同性配偶基于州法律作为已婚、同时基于联邦法律又作为未婚而生活。它破坏了州法律认可并给予保护的那部分基本人际关系的稳定性和可预见性，从而让同性配偶处在一个特殊的‘二等婚姻’位置。”

“这部联邦法律是无效的，因为它完全藐视和损害根据州婚姻法理当获得保护的那部分私人生活和尊严。它的目的仅限于此。通过对公平保护的取代，部分人的婚姻被看作低人一等，从而该法律违反了宪法第5修正案的规定。”



4）联邦与地方分权

尽管意见书主要采用了公平保护的路径，但仍然涉及到了联邦与地方的权属划分。判决主要强调了DOMA是国会“异乎寻常”的首次在全国对婚姻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是联邦法凌压州法。只是由于DOMA（令人厌恶的）侵入各州私权立法实在缺少任何理性基础，反而让分权的理论相对居于次要地位了。

5）婚姻的意义

相对来说这部分更多感性而非理性，然而正因为此却有更加深层的含义。肯尼迪大法官在判决书的最后指出：尽管本案涉及到的是联邦上千项附设在婚姻制度上的权益，但婚姻却绝不仅仅是税收减免、亲属探望、护照移民等一系列权益的组合。婚姻的本质和重要性在于组建稳定的家庭和社会。政府同意赋予同性婚姻以合法地位，本身是对婚姻这一社会体制的尊重。而政府对同性配偶说“你们是平等的！”，这并不是在损害婚姻的定义，而恰恰是给予其最大的敬意。

如果说公平保护原则为同性婚姻提供了理性基础，最后部分的探讨婚姻意义刻意说是在为全美实现婚姻平权创造感性认识。由于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中基本保守派和自由派对半开（从最后5:4的结果亦能看出），撰写意见书的肯尼迪大法官可谓本案至关重要的摇摆票（swing vote）。对一位几乎终生持保守主义的大法官来说，肯尼迪延续了他对反歧视的关注：同性恋平权运动是种族平权运动的延伸。

精彩句子：

“因为DOMA，同性配偶的生活被政府法令以公开和可见的方式加重了负担。覆盖面极广的DOMA触碰到婚姻和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它阻止同性配偶获得政府的医疗福利...剥夺他们获得个人破产法关于抚养家庭的保护...迫使他们以复杂程序联合申报州税和联邦税，甚至严禁他们一起被埋入退伍老兵公墓...”

“DOMA剥夺了已婚同性配偶的权利和义务。这些权利和义务是婚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假如DOMA并不存在，任何社会的这些权利和义务都是会受到尊重和认同的。”



后DOMA时代意味着什么？

首先，联邦仍然不能强迫各州通过同性婚姻，同性婚姻合法化只能由各州自己决定。但对于那些已经承认同性婚姻的州（算上刚宣布8号提案作废的加州，全美目前有13个州以及华盛顿特区），同性配偶的生活将轻松许多。因为联邦政府必须承认这些婚姻的有效性，从而基于婚姻之上的1138项民事权利（包括遗产税、社保金、退休金、退伍军人福利、医院探视权、有权不为入罪配偶作证等）将对同性配偶开放；包括同性配偶是外国人的，也将比照异性恋配偶办理移民和护照。

其次，尽管联邦无权在全美推行同性婚姻，但各州的同性婚姻立法将因此而加快步伐。最乐观的估计是在未来5-10年内，全美将实现婚姻平权。因为DOMA的判决书触及了同志婚姻与平等权的核心法理基础，它做出强硬的表态：依据美国宪法，既没有也不允许在公民中划分等级，不能孤立或歧视特定的少部分人。DOMA案将成为各州以后通过新的婚姻法时无法回避的司法判例。

当然，DOMA案仍然存在一些尚不明朗的问题。比如在承认同性婚姻的州（如纽约），合法结婚的同性配偶将享有联邦福利。但假如这对配偶搬到不承认同性婚姻的州（如德克萨斯），他们会失去原有的福利吗？由于判决并没有界定这些福利是否一旦获得即永久有效，从而政府的具体操作将出现灰色区域。这有待于新司法判例或国会通过新的法律厘清。





附：DOMA判决意见书原文

http://www.supremecourt.gov/opinions/12pdf/12-307_g2bh.pdf



二、加州8号提案判决意见书：

加州8号提案的判决意见书则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因为最高法院是基于当事人资格直接驳回了上诉，这是采取了程序法的路径，并没有触及同性婚姻的实质。负责撰写意见书的是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

8号提案全称是Hollingsworth v. Perry。2008年5月加州法院认为剥夺同志婚姻权违反州宪法，开始允许同志自由结婚。然而在11月由民间团体“保护婚姻组织”发起一项只有一行文字的8号提案公投：“加州只承认一男一女的婚姻”，从而又变相剥夺了加州同志的婚姻权利。经过5年的诉讼，加州地方法院和第九巡回法院都认定8号提案无效，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由于时任加州州长佩里和检察署都拒绝为该提案辩护，只能由最初提出8号提案的“保护婚姻组织”作为应诉方。然而就如罗伯茨在意见书中所说：“我们从未见过由一个私人组织在关于州法律是否构成违宪的案件中充当当事人，我们拒绝开启这一先例。”最高法院据此直接驳回上诉。



后DOMA时代意味着什么？

首先，没人清楚。因为最高法院并没有就8号提案是否违宪做出结论。而且由于应诉方不具备当事人资格，这就意味着第九巡回法院做出的上诉审判决也将无效，绕了一圈皮球又又回到了加州地方法院的初审判决。问题在于，由于最初的诉讼范围只确定在洛杉矶和阿拉米达两郡（原告两对同性伴侣分别来自这两郡），加州其他郡的官员完全有理由认为他们不受该判决的影响，从而继续执行8号提案。

幸运的是，加州州长布朗和总检察长卡马拉已经表态最初的判决将对整个州适用，所有郡的地方官员都将开始向同性配偶发放婚姻许可。某些郡可能会抗拒，但最终有理由相信加州的同性配偶都将获得法律认可。当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在明年大选时再搞一个公投，用新的提案废除8号提案。考虑到美国其他州最近的公投趋势，明年胜算应当不小。



在加州这个同志斗士米尔克付出一生的地方，这句话仍然振聋发聩：

“假如子弹穿过我的头，让它也穿破每一扇阖上的柜门。我请求运动继续，因为这无关个人利益，无关名望，无关权力，而是关于我们少数族群。没有希望，我们就彻底输了。我知道不能只靠希望，但没有希望，生命将失去活着的意义。所以你、你、还有你，一定要给人们希望，一定要给人们希望。”
      
                                                                                  —— 哈维·米尔克

附：加州8号提案判决意见书原文：

http://www.supremecourt.gov/opinions/12pdf/12-144_8ok0.pdf